刘醒龙的长篇小说《痛失》是在其中篇小说《分享艰难》的基础上扩充而成的。展示的是农村基层干部孔太平在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中,凭借自己的政治智慧和不拘一格的领导作风而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官宦梦想,同时一步一步地被尔虞我诈的官场风气所同化,最终完成自我丧失的全部过程。
小说的第1节《艰难时刻》基本上保留了《分享艰难》的情节,在这一卷里,读者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主人公鹿头镇党委书记孔太平所承受的矛盾撕裂的痛苦:一方面为了鹿头镇的经济发展和自己的政绩需要,他帮助鹿头镇的经济支柱洪塔山销毁犯罪证据、放弃追究洪塔山强奸自己表妹田毛毛的罪行;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行为深感愧疚和自责,陷入深深的矛盾冲突的痛苦之中。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个人野心但依然保存对农民的朴素感情、有良知的农民出身的基层干部形象。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看到这种矛盾撕裂的痛苦在孔太平身上渐渐丧失。富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改变的转折点发生在孔太平在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期间。在这期间,孔太平认识了日后对自己产生巨大影响的人物汤有林和安如娜。汤有林是个擅长权术、道德沦丧但又不乏个人魅力和才干的干部,安如娜则是个有政治背景、家庭不幸的昏庸之辈。在他们耳濡目染地影响下,孔太平发生了质的转变:为经济利益出卖老师汤炎、从萧县长送给汤有林的回扣中骗取回扣、同安如娜及来省城看望自己的鹿头镇妇联主任李妙玉通奸、同名叫春到的妓女厮混等等,完全蜕变为比汤有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腐败分子。及至其学成回镇,他能游刃于萧县长、对手段人杰、贬为县委书记的汤有林之间,行使两面三刀的伎俩,为自己捞政治资本。至此,残留在他身上的良知和亲情丧失殆尽:对诱奸表妹田毛毛并使她怀孕的汤有林不闻不问,还以“你是自愿的”去打发她;强行拆散田毛毛和地质队技术员的正当交往;将田毛毛介绍给已经退休但又有利用价值的区师傅,如此等等。舅舅田细伯以及舅妈的死都与孔太平有直接的关系。
孔太平的转变是触目惊心的。刘醒龙用平实的现实主义的手法和略带戏剧性的情节展示了这一转变。刘醒龙作为90年代中期出现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被许多评论家认为缺少深沉的批判精神和悲剧意识,但从《阵痛》中,我们看到这种批判精神和悲剧意识的回归。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所谓“悲剧意识”,在我理解就是指在作者创作作品时,自觉不自觉的表露出“悲剧化”的倾向。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创作就是以文字为载体,宣泄作者内心情感,并寻求与读者心灵达到最大程度共鸣的一项工作。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在其所有的感情特征中,悲伤是最为容易被铭记的。因此,悲剧化的手法也最容易被人们所认同和牢记。一位古代欧洲哲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人不仅懂得兽性的快乐,而且还能体会到人性的悲伤。”刘醒龙的悲剧意识的最集中体现是在孔太平这个悲剧性人物身上。虽然发生在他身上没有悲欢离合的人生沧桑、没有内心剧烈冲突的巨大痛苦,但其良知一步一步地丧失、人格一步一步地异化的整个过程中蕴含着深刻的悲剧成分。自我的丧失是人生的悲哀,然而对这种丧失浑然不觉、还得意洋洋则是更大的悲哀。孔太平的悲剧就在于此,刘醒龙的悲剧意识也正是体现在这种不露声色的叙述之中。
悲剧意识是作家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以及人生经历中沉淀和感悟的结果。悲剧意识的回归说明刘醒龙放弃了其早期作品中本着“分享艰难”的立场、对“孔太平”们所采取的认同和欣赏的态度,进而用更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评精神来展示农村官场的龌龊、用人机制的缺陷以及官本位主义的盛行,来揭示农村基层干部道德的“痛失”以及政治体制改革的艰难。从这种意义上讲,《痛失》是对90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分享艰难”的总主题的回应和升华,这对当前中央提倡的“以德治国”的思想有着积极的意义。